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他是天使,因为看起来他就是一个普通小孩。
他的爸爸是个军人,因此很少在家。他刚记事儿的时候,总是把军人当做自己家的客人,他说那人每次来都穿着一双走路叮当响的皮靴,每次都不忘给他带些小礼物,因此他虽然不怎么喜欢这个客人,可也并不十分讨厌他。
渐渐地,情况变了。他感到每次那个军人一来,妈妈就不怎么关心他了,平时晚上都是他和妈妈一块睡的,可军人在的时候,妈妈竟然要他一个人睡!而她自己却和那个脱了靴子就满屋臭气的臭脚人睡在一起!更要命的,是那个人一喝水就会弄出很大的响声,妈妈却一点也不在意,而平时他要是这样,妈妈一准儿会批评他,说很不礼貌!
看着他一脸不平气鼓鼓的样子,我想任谁都会忍俊不禁的。
还有,妈妈的打扮也变了,变得不像妈妈了。她的嘴唇涂得通红,身上的香水味很呛鼻子。他越来越感觉到妈妈是在讨好那个军人,于是他也就越来越讨厌起他来。每每军人一进屋,他就立刻跑过去把风扇打开,无论天气如何。他不说话,看着军人,军人只是朝他笑笑,也不说话。好不容易捱到了晚上,眼看着妈妈又要不管他了,他便开始找各种理由大哭大闹,他以为妈妈一定会过来哄他,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,妈妈总是很严厉地训斥他,要知道妈妈在一般情况下是很少凶他的,他为此委屈到了极点,也愤怒到了极点。他差不多是在抽噎地说,我快要被他们气疯了!
哦,可怜的宝贝,你的爸爸妈妈好像是有一点自私自利,不过看上去他们应该是很相爱的。这很好啊!
他说他终于等到了一个好机会。他用了“终于”这个词儿,可见他忍耐了好久!
那天,等妈妈出去买东西的时候,他趁机走到那个军人的面前,郑重其事地说:“我妈妈其实已经爱上别人了,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回来了!“他特别强调指出他把“我妈妈”的“我”字说得特别响亮。尽管妈妈早就告诉过他这个人是他的爸爸,可他并不能真正理解爸爸二字的含义,要知道他还不到四岁啊!他只是想要妈妈是他一个人的,赶走了眼前的这个军人,妈妈就一定会像从前一样地爱他。
呵呵呵,傻孩子,这么说不管用的,他是你爸爸呀。
但那个军人听了他的话以后却一下子就睁大了眼睛,呆呆地愣了半天,然后声音很小地问他,那个别人是谁?他打定了主意赶军人走,便更加大胆地说,我才不告诉你呢,反正是个比你好的人!
上帝,虽说童言无忌、可不等于童言无戏呀!那个军人——你爸爸他还真当真啦?
军人不再做声,只是不停地抽烟,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的。妈妈回来后军人用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看了她好一会儿,却仍旧什么话也没说。妈妈连声地问军人出了什么事情,她被军人的眼神给吓坏了。但军人就是光抽烟不说话。
噢,孩子,你大概是闯祸了,赶快悄悄地和妈妈说,你都干了些什么?
(二)
早晨的阳光刚刚照进房间,吉米就吃力地一个人坐了起来。他首先看了看自己的对面,苏瑞的床上空荡荡的,洁白的床单和小被子都安静地沐浴在晨光里。
吉米想起来了,上星期二,也就是他过完五岁生日的第二天早晨,当他醒来时,他的临床小女孩苏瑞就不见了,妈妈告诉他说,苏瑞是在夜里被上帝悄悄接走的,因为苏瑞是个小天使,不能总在人间生活,她得回到她的天堂里和上帝住在一起。妈妈还说他也是个天使,可他觉得自己现在难看死了,连头发都没有了,光秃秃的脑袋就像一个剥了皮的水煮蛋!尽管过生日的时候苏瑞偷偷地告诉过他说他没头发也很帅,她很喜欢他,可他在激动之余又感到惶惑:去见上帝难道是一件很伤心的事儿吗?不然妈妈为什么总是一说起这些来就流眼泪呢?!
吉米就是那个要赶走军人爸爸的小孩儿,他患白血病住进医院已满一年了。他说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,因为他一直觉得很累很累,也不想吃东西,甚至还睡不着觉,总想些稀奇古怪的事情,有时欢喜有时害怕,这是很不正常的!
既然我也是天使,那上帝来接苏瑞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?上帝是不对的!
(三)
吉米的爸爸妈妈离婚了,在吉米说了他妈妈已经爱上了别人之后不久。他妈妈哭得非常伤心,不停地追问他爸爸为什么?吉米听见那个军人很平静地说,我总不在家是会带来问题的,我只希望你今后能幸福。军人搬走了他所有的东西,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过。
一开始吉米非常开心,因为他的愿望实现了,家里又只有妈妈和他自己了,但很快他就发现妈妈再也没有高兴过。妈妈总是一个人抹眼泪,还总喜欢一个人发呆。有一回吃饭的时候,她忍不住对吉米说,你爸爸一定是爱上了别人才离开我的!
吉米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听了妈妈的话以后居然很平静,平静得和那个军人一样,他也学着他沉默的样子一言未发。
妈妈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,她没有办法对自己幼小的孩子诉说什么。
妈妈从来都相信吉米是个好孩子,吉米说一定是因为自己欺骗了一个人他才得上了这种治不好的病。
(四)
劳拉在记录吉米所说的话,吉米要她把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全都提前告诉给上帝。因为妈妈对他说过,只有上帝才愿意听别人的心里话,只有上帝才肯原谅所有的人所犯的所有的错。吉米和劳拉说他这么做的目的,是想知道上帝到底能不能原谅他,他自己是不是一个坏人。
劳拉是护理吉米的护士,她特别喜欢吉米这个小患者,尽管那次抽取骨髓时吉米把她的手都掐出了血,但那么疼痛他都能坚持下来,可见这个小孩有多么勇敢多么坚强!
不仅如此,平日里这个小家伙还特别懂礼貌、爱干净讲卫生,小脑袋里仿佛总有无穷无尽的问题似的。他喜欢缠着她问,天堂既然那么好,可为什么一定要等人死了以后才能去呢?天堂为什么一定要在天上谁都看不见的地方,在地上不行吗?去天堂以后他是不是就会看不到她和妈妈了?等等等等。她只能面带微笑耐心地哄着他给他一遍遍讲天使的故事,而事后却总是难过地偷偷掉泪。那天小家伙突然对她说,我不想去天堂,你和妈妈都说去了天堂上帝会照顾我,可我更愿意你和妈妈来照顾我!
她意识到孩子在生命体征逐渐衰竭的过程中可能领悟到了什么,于是她故意问道,吉米不想去天堂,是因为地上还有什么秘密吗?吉米不告诉劳拉,就是不相信劳拉!
这个法子果然有效,心事重重的小家伙一下子便对她说出了他的全部秘密。最后他说,其实他对军人说的那个“比他好”的人就是他自己。
(五)
小天使在去往天堂的路上。劳拉告诉他说,上帝已经原谅了他。天使说,我到了以后,希望爸爸妈妈就能重新生活在一起,我现在知道我错了,我一定不会再打扰他们了。
劳拉的手开始哆嗦起来,泪流成河……
丹妮写于2013.4.11日
备注说明:本文故事取材于《不说,就真的来不及了》一书。作者苡程(美籍)特此鸣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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